除夕雜感2023

今年是我寫吉茄的第七年。寫文章，有時很像生小孩子。不過與生小孩不一樣，我是一個月兩次，有時還難產。創作是讓人痛苦的，但不創作更讓人痛苦。

雖然有些重看發現言辭偏激、缺乏科學證據、資料錯誤…… 其實我要去改是很容易的，但我就不肯，它們都是我溺愛的孩子。

有人問我寫了這麼多年文章，最愛哪一篇。我都笑著說：下一篇。

小說《浪2》是寫歐洲三大古都希臘雅典、意大利羅馬、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故事，其時代感已不單純是寫其歷史可以表達出來的，要配合藝術、文學、哲學、宗教而為之。這篇小說我給了自己一個很大的挑戰。我想讓讀者從「我」這位寂寂無名的流浪旅人角度，去感受歐洲古代的大時代潮流。

為了寫好這部小說，我搜集了大量相關書籍，我在學習的過程中，漸漸覺得不是我在完善《浪2》，是《浪2》在完善我。我在尋根究柢，理解希臘哲學的背後，由蘇格拉底公民概念，到柏拉圖理想國，到亞里士多德倫理學，我開始清晰了解自己的價值，與我與社會的關係。

我隱約記得小學有一課叫經公，經濟與公共事務。我那時候特別怕上這課，選舉制度、三權分立、自由市場、權利與義務，那時候不明不白，到現在才開始理解，開始明白其中重要性。

因為《浪2》，吉茄與社會正式連結了。

這是我寫這部小說寫得異常緩慢的原因，因為我透過寫作，正觀察社會，正檢討自我。

當然除了小說，我也花了很多時間寫劇本，這是2023年才有的新挑戰。我對表達多了個新想法，我想把思想不局限於文字上，而是放在更有效傳意的影片上。

影片是一門綜合藝術，每一個環節都包含創意：劇本、演技、拍攝、聲音、剪接、特效。我花了大半年在這門學問上學習，慶幸遇到很多圈內願意指導我的人。現時開始領略到寫劇本的劇情重心、拍攝上的超邏輯鏡頭、剪接鬆弛調度與情感強化技巧。

指導我的老師曾教導我：「你沒有天賦，一直以來也缺乏對電影的關注，單憑所謂興趣，是沒法支撐的。你要有異於常人的勤奮與主動。」

於是下定決心開拍自己第一個作品，結果焦頭爛額，一塌糊塗。

外國有一位知名的畫家，他在他老年最後一個展覽展示自己一生所有的作品，然後在展覽最後留下一句：我的作品，也不過如此。

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。其實作為一個創作者，很容易了解這種想法。我們在創作一樣東西時，會覺得這作品非常高質，但創作出來後發現，也不過如此。

存在即否定，我自己的作品在否定我。

我記得那位老師曾指著自己栽種的仙人掌告訴我：「這是由西班牙帶回來的仙人掌，出芽了，長大了，形態就固定了。我把它切開移植數盆，最後竟形態各異：有像原本的、有像花一樣綻放的、有像樹木般筆直的、有的渾渾噩噩最後枯死在角落的，這都是選擇，但這也展現了它們的決心。你是哪一盆仙人掌？」

最近認識了一位經驗豐富的演員，他見我年輕，就感歎著說：「很多人誤會了，覺得成年人沒了年輕時的火。其實人長大了火仍在的，但激起火的人與事已經不在了。」

老師說的「決心」、演員說的「火」，我想其實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。

我生存在這個社會，最讓我痛苦的是要強逼我接受社會已制定的規範，和在我未出生時已形成的社會圈子。制度內、制度外，制度就像一道無形的圍城，圍著一群本應不被分割的人。文學、電影、藝術，都是做生意，都有屬於自己的圈子，都是自然排外的。

我工作時認識了一位美國雕塑藝術家，善良可愛，勤奮節儉。一家公司正以他的名義銷售他的雕塑，付給他最微薄的生活費，每天吃便利店食物，住最差的酒店，但讓他幹最多的事。有一次有一位同事為他買了一頓較好的午餐，結果被經理罵。同事也是有「火」的人，就回罵過去，我記得我清楚聽到經理說的一句：「如果沒有我們公司，他只是在美國賣著他的雕塑品，過著不溫不飽的生活！」

在制度外的人單純憑「火」，容錯率是極低的。我見過很有才華的人最後為了生活放棄自己的天賦，淪為一個普通人。歷史上任何時代任何地域都不缺乏極高才華的人，大時代的步伐下壓死了大量寂寂無名的天才，只有小部份人為制度內的人所看中。

我們都為勢所逼，有些人成了面子，有些人成了裡子，大家都難以反抗，但都難以順從。

「決心」與「火」不可或缺，新一代年輕人重視社會公義，他們沒法忍受自己不認同的事情。但要變通、要圓滑、要靈活，正如杜Sir杜琪峰所說：「難過也得過，人生本來就不完美，始終會有改變的。壓迫力越大，情感爆發力就越大。」

木村拓哉有一套經典日劇《悠長假期》，他扮演一位失意的年輕鋼琴家瀨名，他是這樣看人生失意的：「生命不必每時每刻都要衝刺，在自己什麼都做不好的時候，就當作是上帝賜予的悠長假期，不勉強、不焦躁、不作無謂努力，只需好好享受。突然有一天假期結束，時來運轉，人生就真正開始了。」

我的悠長假期放了3年了，我初初是長了個小肚腩的，但現在不知何故消失了，我就意識到假期有結束的跡象了。我期待，又害怕。

人對自己的命運是有選擇權的。在選擇之前，你有無限的可能性，但選擇之後，就不能回頭。

「一個人一生只能遵循一種命運。」我清楚記得有一個人曾教導過我這句說話，那時我還年輕，不理解其含意，現在感覺理解深了，才明白了這句說話的重量。以前我感覺自己在一片平靜的大海上漂浮，如今感到水流湍急了，我明白再向前行就是水道。

到時候的我，是要選擇的。

今年我重遇了很多中學時的好朋友，重見故友，真是喜不自勝。氣質性格他們沒什麼改變，但從前面尖尖的帥氣面型，如今都變成國字面了；以前纖瘦的體魄，如今都長了個小肚腩。其中一位同學，是我上課時的好伙伴，有趣的是，他無論外貌、內心都沒有改變，好像一直留在18歲中學那年。當初第一眼見到他我正不知說什麼時，他仍然是那句口頭禪，仍是那套小動作。

有些人，就是沒有在變。我很喜歡這位同學。

我在除夕雜感2021寫了「三好主義」，如今2023年又多了一個「三無主義」，就是：無時間、無金錢、無尊嚴。就是典型的窮忙族。每一次朋友約會，我都搬出三無主義來，大家都會心微笑，相信像我這樣的人，也不在少數。

在此祝各位除夕快樂！